蜂群里的經濟學
最近密集讀了好幾本經濟學的早期著作,當年的經濟學家們似乎對蜜蜂情有獨鐘。
1732年,在荷蘭出生的倫敦人伯納德?曼德維爾(Bernard Mandeville)出版了被譽為“原始經濟學”扛鼎之作的《蜜蜂的寓言》。該著作以寓言的方式講述了一個蜜蜂王國的興衰史。最初,這群蜜蜂勤勞工作,追求更好的生活品質,整個王國百業興旺。后來,整個社會開始轉向過度節儉,經濟逐步陷入衰退。作者通過寓言想要闡明,消費是總需求的重要組成部分,提振消費對于經濟發展有重要意義。
作品中還談及了奢侈浪費、私欲泛濫等一系列話題,并借由蜂群行為表達了對人性中貪婪、短視一面的悲觀。站在今天的視角看,這些意向有些過于晦暗了,人類社會也并沒有如寓言中所隱喻的走向崩潰。
200多年后,英國經濟學家凱恩斯從中受到啟發,進而建立起以總需求分析為中心的現代宏觀經濟學,勞動分工、“看不見的手”等后來在經濟學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概念也能從寓言中找到雛形。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詹姆斯?米德(James Meade)在嘗試闡釋“正外部性”的時候,也曾向蜜蜂尋求靈感。
所謂正外部性是指一個經濟主體的經濟活動導致其他經濟主體獲得額外的收益,而受益者無需付出相關代價。通常來講,因為主體的行為并沒有產生利己的效用,因而從總體上看供給不足,需要“看得見的手”提供支持或補貼。當代人對這個概念并不陌生,大多數基礎設施以及教育、醫療等民生投入都有明顯的正外部性,但對于20世紀中葉的經濟學家們來說,想清楚說明白這一點還需要點時間。
詹姆斯?米德認為,蘋果和蜜蜂之間的關系就是正外部性的一個完美例子。他在1952年寫道:想象一下,一個地區既有果園也有養蜂場。假如種植蘋果的果農種植更多的蘋果樹,養蜂人就會受益,因為這樣能產出更多的蜂蜜。但僅從果農的角度來看,種植更多的蘋果樹并不能提升其勞動產出比,因而并不能從中獲得額外的收益。如果果農選擇種植更多蘋果樹,這種行為就會產生一種正外部性,即雖然自己沒有受益,但可以增加養蜂人的收益,進而使社會總收益增加。
這真是經濟學最浪漫的表述。閉上眼睛,你會“看”到米德的例子栩栩如生地浮現在眼前:初夏的蘋果園里薄霧蒸騰,樹蔭下,養蜂人和果農分享著防護服,一邊扯著閑篇,一邊看蜜蜂忙碌地飛來飛去。難怪這個例子流傳多年,經久不衰。它是如此生動,雖然完全建立在錯誤的基礎上――蘋果花幾乎不產蜂蜜。
有趣的是,盡管很多經濟學家都對蜜蜂抱有可以被證偽的幻想,但人類和蜜蜂的互動卻真真切切影響了歷史進程。
很久以前,人類還不會養蜂,但會采蜜,即從野生蜜蜂那里偷蜂巢。很多原始時期的洞穴壁畫都記錄了類似的場景。
至少5000年前,養蜂業開始出現。根據史料,希臘人、埃及人和羅馬人都有專業人士負責“馴養蜜蜂”。
到了中世紀,養蜂人開始出現。他們使用一種草編的蜂箱,復原圖看起來像一堆擺成倒圓錐形狀的稻草繩團。
草編蜂窩的可惡之處在于,如果你想獲得蜂蜜,就必須要清除蜜蜂。當時的養蜂人通常會用硫黃熏死蜜蜂,然后一邊收集蜂蜜,一邊為能否及時蓄養出新的蜂群憂心。公眾也對這種殺生行為感到不安,畢竟蜜蜂這種小生物不僅能為人類帶來可口的蜂蜜,還能給植物授粉。19世紀30年代,美國出現了呼吁保障蜜蜂權益的運動,口號就是“勿殺蜜蜂”。
發明一種更科學的蜂箱符合各方利益,尤其是蜜蜂。
1852年,美國專利局將9300A號專利授予了一位名為洛倫佐?洛林?朗斯楚斯的美國牧師。他設計出一種活框蜂箱,也就是今天通常說的“朗氏蜂箱”。
朗氏蜂箱是一個從頂部開啟的木箱,巢框垂下,并以相隔8毫米的“神奇間隙”均勻分隔開。之所以用神奇來形容這個間隙的大小,是因為只要間隙不嚴格按照此規格來排布,蜜蜂們就會自行在隔板上添加結構,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蜂王被安置在蜂箱底部,被“隔王板”所限制,這個隔板可以阻止蜂王進出,但工蜂可以自由通過。這些蜂巢可以很方便地被拉出,并通過離心機以旋轉的方式取蜜,蜜蜂只會被甩出來,或許還會暈一會兒,但性命無虞。
這種工業化的養蜂方式正是100年后的詹姆斯?米德沒有悟透的地方。自從有了朗氏蜂箱,蜂群可以隨時搬家,經驗豐富的果農與養蜂人很快就形成了利益共同體。比如,一些已經形成穩定合作關系的果農和養蜂人,會在果園中安置固定蜂箱,分享收益。
這說明,至少在蘋果和蜜蜂之間并不存在典型的正外部性,因為市場交易已經以利潤分享的手段實現了利人又利己的雙贏。
統計顯示,目前僅美國就有約200萬個商業蜂箱,其中的85%帶著以百億只計的蜜蜂不斷移動。養蜂人和他們的蜂箱可能從加州轉場至華盛頓州的櫻桃園,然后向東到達北達科他州和南達科他州的向日葵地,隨后又去到賓夕法尼亞州的南瓜田,或者緬因州的藍莓園。換句話說,養蜂業已經完成工業化,授粉也徹底商業化了。
到20世紀末,又一個難題開始困擾業界――在全球大部分地區,蜜蜂數量都在急劇下降。一方面,野生蜜蜂越來越少,專家猜測罪魁禍首可能是寄生蟲和殺蟲劑;另一方面,人工馴養的蜜蜂開始頻發神秘的“蜂群崩潰綜合征”,工蜂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見,只留下孤獨的蜂王。
對于這種現象,經濟學家與生物學家一樣憂心。后者焦慮的是,蜂群的減少將對農業產生巨大傷害,前者則預測蜜蜂供給減少將使授粉服務價格上漲,由此帶來的農產品價格波動可能影響核心CPI。但數據表明,價格波動僅僅持續了短短一年多就歸于平穩,因為聰明的養蜂人已經找到了規避“蜂群崩潰綜合征”風險的方法,比如,定期交易蜂王、分割蜂群并購買新的蜜蜂補充形成新蜂群等。至此,現代經濟理論中關于風險管理、價格理論、供需曲線等一系列概念,都與蜂群掛上了鉤。
有趣的是,進入新世紀以數字技術、生物工程、精密制造等為代表的新趨勢興起,看起來無比傳統的養蜂業依舊不急不緩地跟上了潮流。
在數字技術方面,成都一家叫“追花族”的企業開發了一份“全國花田熱力圖”,開放給蜂農使用。以前,蜜蜂采粉路線的選擇非常依賴蜂農的信息收集能力。資深蜂農會有自己相對固定的合作伙伴,什么日子去哪里授粉采蜜,心里都有數。不過,如果遇到氣候變化,個人經驗很容易失靈,比如一場寒潮讓前一個授粉地點的花期推遲了,但下一個授粉地點的花期未受影響,養蜂人原本可以從容地帶著蜜蜂從前一個地點去往后一個地點,但現在只能二選一,必然蒙受損失。有數字技術加持就不一樣了。什么時間哪里的花田開花了,哪里已經有養蜂人在了,哪里還沒有,一目了然。這樣,原本局限于幾個合作伙伴之間的信息被分享給全行業,信息孤島變成了島鏈,效率也大幅提升了。
又比如,阿根廷一家名叫Beeflow的科技公司開發了一種專門給蜜蜂吃的“超級食物”,目的是增強蜜蜂的免疫力。喂食超級食物后,蜜蜂在低溫環境中的飛行能力提升了7倍,死亡率也降低了70%。這家公司還嘗試用超級食物打造為特定作物授粉的“超級蜜蜂”。比如,藍莓這樣花蜜較少的植物一般是很難吸引蜜蜂的。對此,這家公司可以在食物配方中加入藍莓氣味的化學分子,喂食后蜜蜂會記住這種氣味,并且尋找相似的味道,從而順利地為指定作物授粉。在試驗中,經過超級蜜蜂授粉的藍莓比傳統藍莓大50%。如果這種技術能夠大范圍推廣,提高農作物單品產量指日可待。
還比如,蜂巢的六邊形結構被大量應用于精密制造領域。很多搞新能源、新材料的企業都在工廠線及產品線設計過程中借鑒了蜂巢的六邊形結構。其原因主要在于三點:一是六邊形能夠使每個子單元的面積最大化,坪效最高;二是同樣面積內規劃同樣多的子單元,六邊形所用材料最少,成本最低;三是六邊形有利于多層堆疊,很少出現空隙或發生錯位,穩定性最好。
這樣看來,養蜂不僅是一項甜蜜的事業,還是一座智慧的寶庫。經濟學家偏愛蜜蜂多年,原來真是有道理的。 (本文來源:經濟日報 作者:韓 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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