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本海默》:藝術的精湛與文化的保守
在影片中,導演諾蘭表現了奧本海默的復雜個性和不穩定精神狀態,由此揭示這位原子彈之父身上巨大的悖論性。圖為《奧本海默》劇照。
桂琳
憑借《盜夢空間》《黑暗騎士》等大片,諾蘭事實上已經改變了美國商業大片的面貌,并樹立起自己作為好萊塢商業大片頭號導演的地位。但野心勃勃的諾蘭顯然不想止步于此,從《敦刻爾克》開始,他開始對奧斯卡獎更青睞的戰爭、歷史等嚴肅題材電影進行改造。《敦刻爾克》獲得奧斯卡獎中最重量級的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獎提名,就是這一努力的證明。最新上映的《奧本海默》作為一部人物傳記片,顯然是諾蘭向這兩個獎項再次發起的沖擊。因為通過這部電影,他證明自己甚至有能力去改造作為美國電影基石的情節劇電影。
作為美國電影基石的情節劇電影
情節劇曾經是19世紀最流行的戲劇形式,其兩大特點是濃烈的情感和強烈的道德意識。情節劇之所以能夠流行,是因為在一個已經非宗教化的世界上,它為人們提供了調整道義感情最重要、最具表征意義的途徑之一。這一戲劇形式不僅滲透到19世紀小說創作之中,塑造了巴爾扎克、狄更斯、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眾多作家的小說風貌,而且在20世紀對古典好萊塢電影產生了決定性影響。研究者琳達·威廉姆斯由此頗有洞見地指出,情節劇就是美國通俗電影的基本模式和古典好萊塢的基石,也是美國文化把自己視為純真與美德的集中(往往是虛偽的)表現的最好例證。
與舞臺情節劇一樣,情節劇電影的核心也是表達情感和強調道德。所以,雖然為了具有現代氣息,情節劇電影會借用現實主義手法,但更強調情感的力量,更偏愛有著清晰善惡沖突安排的人物角色。其中突出表現的核心就是受害的主人公和對他們善的確認。主人公善的確認時刻,往往也是情節劇電影的高潮,由此深深打動觀眾。
比如《卡薩布蘭卡》《費城故事》《辛德勒的名單》《美麗心靈》這幾部奧斯卡最佳影片的獲獎電影,題材和類型各不相同,但其中的主人公全都承擔著在這個美德變得難于讀解的世界上,宣示道德之善的職能。電影由此也用情感和道德表達置換了對更復雜社會問題的追問,并最終將不可調和的矛盾刻意調和在一起。這也就是為什么此類電影無論處理的社會題材多么尖銳,類型多么豐富,其道德觀都是偏保守的。
按照上面的分析,我們同樣可以將《奧本海默》放入這個序列之中。其中作為電影主線的兩位主人公和兩次“審判”過程就是一個明顯的善惡對立設定。最終,當兩位科學家在兩個“審判”中先后為奧本海默伸冤,譴責政客施特勞斯之時,也就是奧本海默這位受害者作為善的化身被確證的時刻,這也是整部影片情感力量達到高潮的時候。奧本海默這位政治受害者在戰后所發出的聲音代表了科學界渴求獨立思考的心聲,對他的善的確證就是科學精神戰勝政治游戲的道德勝利。
但更值得注意的是,諾蘭在《奧本海默》中提供了更多的東西,由此創作出一種更復雜、更切合我們時代的情節劇電影。
比傳統情節劇電影更豐富和多元的情感和道德表達
在《奧本海默》中,諾蘭拿出了自己的兩個看家本領:非線性敘事和不穩定的主人公。比起更典型的諾蘭電影,該片對這兩種技巧的運用是十分克制的,但依然為傳統情節劇電影注入了更豐富和多元的情感和道德表達。
諾蘭一直以非線性敘事聞名影壇,在《奧本海默》中,他仍然嫻熟運用著這一敘事技巧。利用復雜的非線性敘事,《奧本海默》創造出一種重重疊疊、復雜交織的時空結構,這讓該片能夠容納進更多層次的涵義。影片在整體結構上采取了兩個時間線索的交叉剪輯:一個是安全委員會對奧本海默的閉門審查,另一個則是五年后參議院對斯特勞斯的公開聽證會。對奧本海默的閉門審查與對斯特勞斯公開聽證,一閉門一公開,一陰謀一報應,一彩色一黑白,交叉剪輯在一起,本身就隱含著導演強烈的反諷和批判。其中又交織著兩人對之前發生在不同時間事情的講述,由此就帶來了多個不同時間的前后交織和穿插。通過更多巧妙的非線性交叉剪輯,諾蘭制造著一次又一次的小戲劇高潮,而且讓它們如海浪一樣一波比一波高,一波比一波洶涌。
作為情節劇重頭戲的善的確認時刻,也由傳統情節劇電影的單次確認變成了回環纏繞的多次確認,從而具有了更強的情感沖擊力。除了影片快結束時兩位科學家在兩次“審判”中進行的善的確證外,影片還通過奧本海默與玻爾的兩次會面,與愛因斯坦的三次會面,在反復確認著科學之善。而當觀眾在電影最終聽到奧與愛的第二次會面中說的“我們確實毀掉了世界”時,影片更是超越了傳統情節劇電影單純歌頌道德之善的一面,因為受害主人公意識到自己不僅是善的化身,也是死神的使者,由此也帶來了對科學之惡的反思。這也進一步彌補了傳統情節劇一味強調激情的狹隘,更是為情節劇電影帶來了另一種清醒和冷峻的味道。
除了非線性敘事,塑造心理上不穩定的主人公是諾蘭電影的另一大特色。在《奧本海默》中,觀眾幾乎是透過奧本海默的眼睛觀看一切。諾蘭同時也表現了奧本海默的復雜個性和不穩定精神狀態,由此揭示這位原子彈之父身上巨大的悖論性。追求物理學理論的創新是他作為科學家的追求,但這種創新給人類所帶來的災難又讓他恐懼。影片堅持采用奧本海默的主觀視角,他身上所攜帶的這種悖論悲劇感就更能夠讓觀眾感同身受。而且也因為這些病態和瘋狂,讓奧本海默的形象增添了更豐富的層次,既有人類先知般的神性,又類似莎翁悲劇人物承受整個人類命運的宿命感。這更是傳統情節劇電影所沒能達到的人物高度。
傳統情節劇電影缺少的增強現實景觀和高密度信息
在電影中有意制造大量增強現實景觀,是諾蘭電影對電子游戲成為主導和全媒介時代對電影帶來挑戰的一種回應。通過拍攝、放映設備的硬件和拍攝手法的軟件相配合所產生的增強現實景觀,能夠吸引觀眾走進影院觀影,體會一種身臨其境的觀影感受。從硬件來說,《奧本海默》使用IMAX膠片攝影機拍攝了大部分鏡頭,諾蘭認為這樣的分辨率可以模擬人眼的效果。他的前作《星際穿越》《敦刻爾克》等作品都是采用這種拍攝方式。在IMAX影廳才能展現出諾蘭電影的絕佳視聽效果,由此吸引觀眾走入影院觀影。從拍攝手法上,《奧本海默》同樣強調了增強現實。而且比起《敦刻爾克》中只是帶領觀眾重新走入作為物理現實的戰場,《奧本海默》中出現了兩個更難呈現的現實:一個是人物的主觀現實,另一個則是量子物理學的抽象現實。但借助畫面與聲音的巧妙運用,尤其是在幾個關鍵段落采用聲畫不對位的手法,影片中對這兩個現實的呈現還是比較成功的,帶領觀眾在兩個日常生活中很難接觸到的現實中自由翱翔。
密度超高的信息量也是諾蘭電影一貫的特色。他十分擅長在電影中設置各種“鎖眼裝置”,由此吸引觀眾反復觀看并投入到解鎖游戲之中。在《奧本海默》中,我們仍然能夠感受到這一特色,只是這次更多展現了與量子物理學歷史發展和曼哈頓計劃等有關聯的歷史人物和歷史信息。影片以奧本海默為中心,有名有姓的人物形象不下幾十個。難能可貴的是,片中每個人物對塑造奧本海默和表達電影內涵都不可缺少。有的幾乎只有幾句臺詞,或一兩個鏡頭,但依然十分關鍵。觀眾在第一次觀影時,往往很難將這些人物和其所攜帶的信息全部接收。但當你越反復觀看這部電影,你就越能體會這部電影的精妙所在,真是達到“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的劇本境界;而那些涵義豐富的臺詞更是讓你忍不住反復咀嚼回味。
但總體而言,雖然進行了以上的種種創新改造,《奧本海默》的底色依然是美國情節劇電影,它的核心表達依然在情節劇電影的范圍之中。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奧本海默》是一部藝術上十分精湛的諾蘭電影,但也是一部在文化上相對保守的諾蘭電影。為了獲得主流獎項的認可,這也是諾蘭不得不采取的電影策略。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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